发布时间:2025-09-22 来源: 头条新闻
很多人对利比里亚的了解,源自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的名作《利弗先生的机会》,这本取材自作家亲身体验的小说曾为我们揭开这个非洲国度神秘面纱的一角。如今,美国学者格雷格·米特曼的《橡胶帝国》则进一步深入,将这个国家复杂的命运脉络清晰地呈现在了读者眼前。
在《利弗先生的机会》中,主人公利弗先生本是一位收入稳定的重型机械销售员,但1929年的经济萧条让他丢掉了饭碗。穷途末路之际,一家机械公司希望利弗先生可以前往利比里亚,找“戴维森先生”申请许可,进而将新发明的设备卖到这个亟待开发与建设的国家,尽管公司无力承担旅途开销,但承诺事成之后给予利弗先生销售额的百分之二十。
于是,利弗先生拿出自己最后的积蓄孤注一掷。然而,等到他真正抵达利比里亚后,却发现这片机会之地只有“一碗一碗的碎肉,各种折磨,潮水般涌来的老鼠,还有逼人的热浪”——“戴维森先生”或翻身的机会似乎都无处可寻。
小说中与现实的呼应是如此微妙。
1926年,费尔斯通公司以极其低廉的租金在利比里亚租到一百万英亩土地用于橡胶生产,仅仅4年之后,该公司与利比里亚政府就因为涉嫌剥削、强制劳动以及奴役行为遭到国际联盟调查。利比里亚带给格林的只有困惑与茫然。“站在利比里亚的中心地带,我感到有些抓狂⋯⋯这就像是一个噩梦,我已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来。”
困惑源自复杂,而现实的复杂性,往往是各方势力角力的结果。美国学者格雷格·米特曼出色地把握了这种复杂性。在《橡胶帝国》一书中,利比里亚令人困惑的命运——本是非洲第一个现代共和国,坐拥优越的地理位置与丰富的自然资源,却在20世纪后半叶逐渐沦为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得到了充分阐释。
“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橡胶帝国》从费尔斯通公司及美国资本在利比里亚的经营切入,揭示了一个关于资本主义世界简单却又无比残酷的事实:当资本宣告自己将带来“发展与进步”时,实则是资本在寻找它自己的机会。正如卡夫卡的名言“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一旦“鸟”以为自己真的需要“笼子”,它将会得到一种被命名为“进步”的固定模式,代价却是接受其所有弊病,同时丧失自主发展的自由。
当然,这些都是后见之明。《橡胶帝国》从20世纪初写起,而那时的利比里亚仍充满自由与希望。
1924年,当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黑人知识分子之一W.E.B.杜波依斯随美国考察团来到利比里亚时,他坚信,在美国资本的支持下,利比里亚的政治独立和经济成功必将为黑人自治提供勇气与力量,推动整个非洲的殖民地和保护领域实现民主发展,建立出色的工业组织。
作为当时非洲仅有的两个主权国家,利比里亚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更关键的是,利比里亚的“主权”,本就源自非裔美国人渴望在非洲大陆重建黑人家园的愿景。然而到这里,矛盾已然显现:他们所“重建”的家园,的确有可以确保民主自由的政治架构,却也笼罩着“种植园”的阴影。
相比黑人知识分子对于利比里亚的象征意义的看重,白人资本在利比里亚看到的“希望”则要实际许多。费尔斯通公司的创始人“老哈维”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积累财富的事业,他唯一关心的便是如何压缩生产成本,从而获得更大的盈利空间。利比里亚对他的诱惑即在于此:美国应当生产自己的橡胶,而不应屈从于英国在这一领域的垄断地位,独立打造一个橡胶帝国将会带来更为可观的回报。
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同样对利比里亚“寄予厚望”。考虑到橡胶不仅是一种经济作物,更是一种战略资源,若能拥有自己的橡胶产区,自然可以在国际竞争中占据主动;更关键的是,利比里亚重要的地理位置,令它成为美国在非洲大陆非常值得争取的“桥头堡”——这一点在随后的二战以及冷战当中将会发挥关键作用。就这样,三种希望的合流在所难免,而一个国家——它的土地与人民——的命运也被永久改变。
一个全新时代就此开启
格雷格充分回溯了费尔斯通公司与美国国家资本在利比里亚的早期经营。与当年比利时人在刚果建立绝对统治相比,美国人在利比里亚面对的局面要复杂许多。利比里亚人并非对白人及其资本的“入侵”听天由命。“根据一位极具探险精神的美国贵妇——米尔斯夫人的说法,在她游历利比里亚的旅途中,许多同她交谈的人,上至利比里亚官员,下到为她扛行李的当地脚夫,都反对费尔斯通的计划。”
1926年,哈佛大学热带医学系主任受费尔斯通公司邀请到利比里亚进行医学考察,然而他的队员与费尔斯通公司的代表却制造了一起暴力事件:由于对黑人司机的不满,这两名白人对其拳打脚踢。当他们以为此举无伤大雅时,利比里亚警方却将他们送进了监狱。这一事件佐证了利比里亚方面对美国人的猜疑,同时也表明该国政府绝非孱弱无能。
然而,在多方势力的斡旋之下,黑人司机还是成了牺牲品。由于当时的国际形势,这个国家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冒被法国或英国占领的风险,终结这个黑人共和国,要么接受比较小的恶,让来自传统友好国家的一家公司间接控制经济。就在这一事件“解决”几周后,利比里亚议会批准费尔斯通公司的种植与贷款协议,一个全新时代就此开启。
利比里亚不再“例外”
当然,美国对利比里亚的“友好”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些传统上。作为医疗史专家,格雷格对美国方面在利比里亚的医学实践进行了充分讨论。
实际上,殴打司机事件后续的“妥善”解决,还在于施暴者的身份——一位哈佛大学的医生。在当时,一名白人医生来到非洲,自然享有人道主义光环。作为20世纪上半叶美国在全球普及现代医学的重要一站,利比里亚的确在一定程度上享受到了现代医学的“福音”。“对一些员工而言,费尔斯通公司给员工提供的免费医疗服务比微薄的工资更为重要。”然而,保障员工健康仅仅是出于经济层面的考虑。
更可怕但也更加普遍的则是黑人平民被当作医疗实验的对象。为防止疟疾传播(给白人),种植园的黑人员工及其家属被迫定期接种一种名为帕马喹的药物,这种药物对疟疾本身并无效力,只是有可能阻断疾病传播。“定期服用帕马喹并不明智。但为了保护白人群体,黑人佣人体内的血液需要每天接受化学净化,这导致利比里亚佣人长期暴露在毒性物质之下。”
作为“飞地”的费尔斯通公司种植园几乎将利比里亚人视作“生物资源”,而在更广泛层面对自然资源的掠夺,则造成了更为深远的后果。
书中写道:“建立一个新世界需要进行许多破坏。为了播下橡胶帝国的种子,先要砍伐森林、翻耕土壤,而这又要从占有土地开始。”随着当地居民的自留地被剥夺,其延续了千百年的“刀耕火种”农业模式被打破,农田被毁、森林遭到砍伐与焚烧、各类资源被无序开采成为接下来半个世纪利比里亚的日常。
尽管1954—1960年,利比里亚的经济增长率一度位居世界第二,但依靠资源出口实现的经济增长只是昙花一现,这种经济模式加剧了人地矛盾,最终导致了内战的爆发,而出口利润也流向内战战场。至此利比里亚不再“例外”——它与非洲其他欠发达国家一样,深陷“贫穷—内战—更加贫穷”的恶性循环——尽管它曾经拥有独立自主发展的机会,也曾经象征着非洲的希望。
所以费尔斯通公司把握住它的机会了吗?尽管“橡胶帝国”早已不复当年荣光,但至少到2005年,这家公司在利比里亚的剥削还在持续。
在《利弗先生的机会》的结尾,利弗先生最终还是找到了戴维森先生,但后者已经身染疟疾奄奄一息,无法为其签署许可。走投无路的利弗先生灵机一动,决定伪造戴维森先生的签名。然而就在他匆忙练习的过程中,那只将致命的疟疾传染给戴维森先生的蚊子也叮上了他。这位大作家也许在不经意间预言了更为微妙的人类命运:投机者之间野心的传递犹如恶疾,而其致命性亦是如此。